作者 | 葉丹璇
編輯 | 宋爽
題圖 | 視覺中國
周五六點半,付晴把背包船背在身上,從國貿的辦公室來到亮馬河邊,把行李箱大小的艇包卸下,開始熟練地做下水前的準備。
盛夏的北京要在近八點時才迎來真正的夜幕,此時來到河邊,能夠看到天色由暖轉冷的大片靜謐澄澈的藍色均勻地鋪在天和水之中。
對于付晴來說,下班后在亮馬河劃船的一個多小時,是她給自己在北京的 " 復活 " 時間。
在亮馬河上,人與人,甚至人與動物,不需要互相認識就可以打招呼、微笑。有人跳水,有人釣魚,有人把貓狗帶到漿板上,有人在皮劃艇上野餐,流動的水瓦解了這座干燥的城市秩序森嚴的氣質。
亮馬河白領生活圖鑒
從北京的燕莎橋到朝陽公園北湖,將近兩公里的河道,有一個官方的名字:亮馬河國際風情水岸。
3 月底,亮馬河完全化凍,一年的熱鬧時節由此開始,官方運營的游船每到傍晚時分就開始在河道巡游。
社交媒體上,亮馬河正在成為年輕人口中的 " 塞納河北京分河 "" 北京人自己的鴨川 "。岸邊的柳蔭下長出越來越多人,水面上也有新的東西在流動。亮馬河的河道兩邊沒有太密實的欄桿,幾乎是有岸就能上下。
皮劃艇是最先飄進水面的。
充滿氣后,皮劃艇的兩舷會鼓起來,將乘客包裹在艇體里。和槳板相比,一艘皮劃艇能夠容納兩個成年人,需要掌握的駕駛技巧也更少,能夠讓人在水面上平穩地漂流。
因此,天氣稍微轉暖之后,就開始有年輕人坐在皮劃艇上悠哉地賞岸邊簇生的桃花和杏花。皮劃艇上的東西也越來越多——藍牙音箱、野餐籃、小夜燈,有人甚至在皮劃艇上調雞尾酒。
每到周末,沿岸商家就會在下水點附近擺上充好氣的皮劃艇和救生衣,價格在 150~200 元 / 小時不等。常在亮馬河度過周末的白領姍姍說,社交媒體上的 " 散戶 " 商家更容易給出較低的價格," 可以 150(元)不限時地玩。"
槳板則是專屬于夏天的游戲。
想要駕駛一塊漂浮的板,難度并不小。從上槳開始,就需要按照指導降低重心,調整姿勢。姍姍在連續 3 周摔進水里之后,才學會了怎么像其他人一樣,站在槳板上前進,甚至能在河道擁擠的 " 會車口 " 完美地微調方向,和岸邊釣魚的人打個招呼。
北京的夏天通常伴隨著潮濕酷熱的晴空萬里,親水活動在近年間變得越來越熱門。據在亮馬河附近住了十年的 Blake 回憶,亮馬河大約是從 2022 年起熱鬧起來的。
彼時,人們的活動半徑都被壓縮在城市之內,親近自然的沖動只能釋放到這條狹窄、筆直的河流中。有人坐在岸邊看書,有人把腳伸到河里,有人把路亞的裝備投進水道中。偶有遛狗的人經過,小狗隨機在陌生人的腳邊窩一會兒。久而久之,亮馬河成為了小有名氣的公共空間。
付晴的背包船也是在那一年購買的。背包船、槳、救生衣、防水袋等一套齊全的基礎款裝備,只需要 1000 元人民幣出頭。
她住在四環外的高碑店,工作在二環上,每天往返的通勤時間就要 3 個多小時。自從 2022 年來到北京工作開始,付晴就被迫接受了方正的城市道路和公共交通網絡,每天面無表情地從一號線擠到五號線,如此往復," 感覺自己身上的牛馬氣息一天比一天重 " 。
居家辦公的幾個月里,付晴的室外活動幾乎只有每天步行到通勤地鐵站的一公里,連公園都停止開放了。" 有一天刷手機的時候,看到迪卡儂在賣背包船,我稀里糊涂就下單了。" 付晴自嘲地解釋,既然買了,總得找個地方下水。亮馬河,是離她最近的開放河道。
城市需要水系
在杭州上大學時,姍姍就喜歡到西湖邊坐著發呆。" 西湖的水很肥,夕陽投在水波上,像綢緞一樣光滑、細膩。" 她覺得,西湖的水和其他城市都不一樣。
亮馬河在網上火了之后,也常常帶著各種前綴:" 東方塞納河 "" 夢回泰晤士河 " ……
和上述波瀾壯闊、孕育了城市甚至整個大洲歷史的天然水系相比,亮馬河的前身顯得有些寒酸,作為一條北京城區的排水河道,默默地匯入北京的運河水系中。
亮馬河風情水岸的規劃介紹中顯示,相傳早年間,客商馬車隊在進京之前,在這條小河道將長途跋涉的馬匹沖洗干凈,在岸邊晾曬干爽再進北京城,由此得名 " 晾馬河 ",后演化成亮馬河。
然而,今天作為城市公共空間、年輕人的精神休憩所、河岸經濟突出案例被提及的亮馬河的改變,是由 2016 年開始發生的。
2016 年,朝陽區水務局開始對亮馬河進行風貌改造。作為排水清污河道的亮馬河在經過沿線截污、河道清淤、拓寬河道以及水生態系統的恢復以后,也進行了河岸修葺。其在 2019 年竣工后,才成為了今天的景觀河道。
城市規劃師沈同生的團隊曾經負責亮馬河景觀廊道的設計,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如今亮馬河有趣的地方在于,你可以看到北京一層又一層不同時期的代表文化,或者那個時候的社會狀態。"
2019 年后,亮馬河慢行系統被打通,從東直門到三里屯使館區,再到麥子店街區的小資餐廳和終點處的藍色港灣,都展示了不同區域市民的生活狀態和城市的功能變化。
同樣地,城市公共空間的魅力正在于,來自不同階級、族群、文化的人都能在此獲得自己需要的精神能量。
付晴至今租住在 12 平米的自如合租房間里,爬上五樓逼仄昏暗的步梯,就會抵達通過租房平臺攢起來的小家。室友之間互不認識,也不交流。合租兩年,付晴還會在去廁所之前默默祈禱,不要碰到正好開門的室友。
北京的一切都暗中標好了價格:朝南的房間,加 500 元;采光明亮的衛生間,加 200 元;獨立衛浴,加 800 元。每一寸自由的私人空間,都等于錢。
" 亮馬河可以不用錢。" 付晴說。
付晴一邊給背包船充氣,一邊遙指對岸一個正在跳水的大爺:" 這個大爺人特好,端午給我帶了他老婆包的豆沙粽子。" 上岸時,一個外國女人牽著金毛犬走過,她甩甩頭發上的水,叫出小狗的名字。
春天時還有一次,一對情侶在岸邊調雞尾酒,熱情邀請路過的人一起喝,她也分到了一杯。
付晴覺得很奇怪,對同住屋檐下的人感覺那么陌生,但在河邊結識的人,雖然不知道對方名字,卻可以在某一個瞬間這么熟稔。
村上春樹曾經把紐約的哈德遜河畔、波士頓的查爾斯河畔和京都的鴨川邊列為最好的三個跑步場所。
社交媒體上,對鴨川、亮馬河 " 祛魅 " 的人越來越多。不管是鴨川,還是亮馬河,都不過是城市里一道稀松平常的水流," 和我老家門口的河有什么區別?"
對于遠道而來打卡的游客,也許并沒有區別。但鴨川之于京都居民,亮馬河之于北京居民,像針線一樣穿起大城市的某一段,同時也穿起城市里散落的人們的日常。她既不遼闊,也不湍急,但她始終開放,始終流動。
在姍姍眼里,別處的北京是一個一刻不停的機器,收繳年輕人的金錢、注意力、生命力,但流動的亮馬河會給她一個小時當 " 活人 " 的時間。
亮馬河,或者其他河
北京還能有另一條亮馬河嗎?
答案也許是可以。
據北京市環境監測中心數據,僅從河流水質狀況上說,隸屬于北運河水系的亮馬河,水質等級為三類。國家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顯示,三類水質水體需要在滿足衛生要求時才可以進行游泳等水上運動。
亮馬河成為網紅三年后,這條河道寬度只有 50 米的河流,逐漸容納不下慕名而來的居民和游客。兩岸的下水點處附近,盤踞著越來越多租賃皮劃艇、槳板的商家。
周末高峰期時,短短 200 米的河道同時有近 40 艘船和槳板在行駛。河上的亮馬橋在堵車,橋下的亮馬河在堵船。
隨人流量而來的自然是商業價值。據 2024 北京亮馬河論壇上披露的數據顯示,近兩年來,亮馬河周邊總客流量增長 14%,吸引了超過 400 家品牌入駐,商業活躍度增幅超過 32%;2023 年,亮馬河沿岸商業收入達 40 億元,同比增長 37%。
但對于希望在都市空間中獲得喘息和休憩的居民來說,在亮馬河徹底變得擁擠不堪以前,發掘另一條亮馬河迫在眉睫。
位于海淀的昆玉河和位于朝陽的溫榆河正在成為親水嘗試的新選擇。這兩條同屬于北運河水系的河流,水質等級為二級,《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認定其水質優,適合游泳。
和亮馬河的高密度相比,蜿蜒 50 公里的溫榆河更能給人一種 " 獨立空間 " 感。Blake 和妻子周末的活動更多遷移到了溫榆河:河道有深有淺,周圍的植被水草也更加豐茂,淺的地方適合孩子玩水,深的地方可以釣魚。從后備箱掏出折疊單車,還可以和孩子在綠道上騎一段。
付晴則開始把背包船背到昆玉河。昆玉河在頤和園南如意門附近,離付晴的大學很近。昆玉河的河道比亮馬河寬很多,水也更深,海淀土著大爺大媽每逢夏天就在河里游野泳。
最近幾周,付晴發現皮劃艇和槳板租賃的攤子也開始在昆玉河邊支起來了,偶爾還有人在打水球。
年輕白領們需要亮馬河提供的,也許并不是河本身,而是一種關于鋼鐵森林之外的城市生活想象。他們需要一條公共的、流動的活水,去重建公共的、鮮活的生活。
校對:遇見;運營:鹿子芮;排版:餅餅